考虑到收件者与信中提及者的个人隐私,故信中所提到的真实人名皆以缩写代称

拜启

Q.R.先生台鉴:

近来忙碌,无时拜谒。先生可好?

这封信我酝酿了很久,而这是第二次撰写的版本。第一次花了很长时间,但因为一场原因不明的意外,草稿箱中的这封信就只剩下信头了。无可奈何,只好重头再来。

为什么选择写信呢?因为有些东西是无法“即时”表达出来的。但就算这样,此刻的我,还是在踌躇的。书信不如即时通讯方便,但是书信比即时通讯更严肃、更真诚,因而,某些文段需要我反复去推敲斟酌,才能准确地将我所想的讲出来的。然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过信。写信的此时,心中也百感交集。在这种状态下,不免“实在无话可说”。


我还是找一个轻松的话题作为切入点吧。

上面这幅图是我前段时间画的。我运用了对称构图。画完背景之后发现有些死板,于是又加入了一些元素来改善。现在看上去应该还行吧?画面中的少年少女各自的背景是不一样的,后面我会详细说明。在创作之前,我编了这么一句话:“降若飞雪,生(升)如夏花”。为了使飞雪和夏花这两种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画面的事物出现在同一画面中,我想不出比这种蹩脚的方法更好的方法了。

从那句话中,您也许可以猜出来,这是我为我自己生日准备的。高中之后,我很在乎我自己,每年都为自己准备一些自认为有价值的生日礼物。十六岁是一篇文章,十七岁是一首歌。十二月份,我十八岁,礼物是这幅画作,以及这一则寄给您的信。

几年前的我,一直希望着能够“保持自我”。可直到我高中阶段,我的自我才慢慢地树立起来。这一进程,哪怕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束。或许真就如休谟所认为的那样,我们所认为的自我,不过是感知与既往经验形成的复杂概念。人是流变中的人,因而,自我的塑造也就永远(终身)不会完结。即使这样,在这树立自我的进程中,您给予了我极大的帮助。这是千百句“感谢”也无可回报的。

高一的时候,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我们发现彼此志趣相投。当您在四班上第一堂课是时候,我的直觉便告诉我,这个老师是有些水平的!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正确的。若让我再次回想我们交谈甚欢的第一个晚自习,我会为我的不成熟感到无比尴尬,以至于在木地板上抠出一套“三室一厅”。哪怕是这样,倘若让我回到那天,我也还是会作出一样的选择。到现在,我们相处应该有约两年了。两年来,我受教良多。

我在2021年初才开始培养自己的阅读习惯,也是那时萌生了对于人文领域的兴趣。而您,是我的引路人。您并不反对阅读课外书籍,反而有意愿与我交流读书心得,且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是我最欣赏您的地方。

我印象很深,在您对我不成熟的“作品”斧正过后,虽然说这两年我不太敢再“编故事”,但是我逐渐学会用批判性的思维去审视文艺作品中的故事。我不再单纯地将我自己代入故事中去共情。我会去揣测:故事中的某一个情节会推动整体剧情向着何处发展?故事中出场的人物可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细节在交代什么信息?……尽管我还没有能力去作一些文学批评,但至少在您的指导下,我初步形成了我自己的文学的审美标准。其余教导谆谆,盈千累万,便不复一一列举了。

这两年也承蒙了您太多关照。如果我没有受到您那母亲一般的关怀,我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也是经由您,我有幸认识了R桑和S君。R桑我最早认识,一个天真烂漫、元气四溢的女孩子,即使有时候过于喧闹,我也还是羡慕着她的乐观精神。S君算是这所学校里与我接触最多的人了,他很了解我,我也时常倾诉于他。有他们在,在我最消沉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孤独。


十八岁,我终于走到了需要做出人生抉择的十八岁。明明是一个人一生之中最具朝气的年华,我却彷徨着。S君作为务实者,不断地劝说着我——尽早抛掉你的空想吧!现实早晚会打醒你的!虽然有些断章取义,我不免会想到用富兰克林一句“Some people die at 25 and aren′t buried until 75”。是啊,在现实的引力下,任何超脱飞扬的思想都会砰然坠地。这一铁律又何止适用于中国呢?

大约是半年前,S君试探性地问过我:“如果你根本没有办法达到你想要的目标,活成你想要的样子,你会怎么办?”我轻飘飘地回句“死了算了”。之后他提到了您,说,他问过您对于我的看法,您害怕我走向两种极端,一是化身愤青,一是自寻短见。我也不过是笑笑。他说的是否为真,我也不知道。现在来看,我既没有被一些磨难折腾到将要自寻短见的地步,也不至于魔怔到到要化身愤青的程度,哪怕偶尔还是会愤世嫉俗。但“达到你想要的目标,活成你想要的样子”这样子的愿景,我想,也不见得能实现得了吧。可是,万一……?

暑假一段时间,他把我的一些志向说给您听了,汉语言文学之类的,东渡求学之类的。擅自将别人的秘密说出去,S君实在是是罪大恶极啊(笑)。像欧亨利写的那篇《Witches′ Loaves》中的面包店主那样,在充当橡皮的过期面包中抹上黄油,就这样隳坏了设计师的蓝图(笑)。S君与面包店主的不同之处在于,面包店主无意为之好歹还会心灰意冷,S君有意为之,面不改色心不跳,苦口婆心“为你好”。最后的最后,不过是一个人的望洋兴叹罢了(苦笑)。

我还记得您在运动会第一天的那个晚上问过我:“你真的想要走汉语言文学吗?”我当时并不知道如何回答您,以我当前的学习成绩,……。我们靠在教学楼天井的栏杆上,我茫然地望向天上的那一轮满月。您紧接着说:“我有些想退出了。”回寝后,我去找了S君,在走廊尽头处,将这件事告诉了他,他说:“她在怀疑,以你现在的水平,你真的有这个能力吗?”

那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哭。走廊尽头的那对平开窗被铁丝拴着,勉强开到了15°角,却刚好可以从两侧映照出我的形象。它们是想叫我审视自己吗?我没有抬头,我也没有勇气抬头。这是愧怍,对于自身所背负的期望落空的愧怍。我没有什么天赋,也因为某些原因,后天的努力不够,在同辈之间我显得笨拙许多。我还记得某甲说过的:“也许你不适合⚪⚪……”


——想到这里,我有些写不下去了。抱歉,容我再次切换话题来调和气氛。

在这封信的附件中有两首歌。一首是《ローリンガーRolling Girl》,讲述的是一个少女翻滚、失败、再翻滚、再失败周而复始的故事。另一首是《ポラリスPolaris》,围绕的主题是“成长”。我想,您可以试着听一听这两首歌,去感受它们分别传达出什么情绪。能被放进附件中,则足够表明这两首歌于我意义之大。

这是同一个音乐人两个不同时期的作品。关于这个音乐人,人们都叫他wowaka,有时也叫他现实逃避P。他的曲风以情绪摇滚EMO为主,节奏有“疾走感”,旋律抓耳。《ローリンガール》是他在2010年发表的VOCALOID歌曲。作为独立制作人的wowaka,在那一段时期的作品中,显现出的尽是焦躁、迷茫和忧郁。陷入抄袭风波后,他退出了VOCALOID圈子,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名之hitorie,意为“独自逃离”。而此后,人们反而见证了他走向成熟,走向光明,见证那个逃避现实P不再逃避现实。也是突然间,他的生命就戛然而止了。附件中这首《ポラリス》收录于hitorie在他生前发表的最后一张专辑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幅图中,左侧那个少年的背景中带有月牙状的图案。这个元素来自《ローリンガール》的曲绘。而右边少女的背景中,我使用了与《ポラリス》专辑封面相近的色彩来做渐变铺底。wowaka的歌能够和我产生很强的共鸣,这两首最甚。在我低沉的时候,时常能给我带来些许慰藉。我希望我能如翻滚的少女那般的坚忍,也希望有如北极星下的豁达和乐观。虽然是希望。

希望,招致绝望的希望,与绝望共生的希望。”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没有希望,就不会有绝望,此外尽是虚妄。但也许还是有人,不忍丢下这些希望,去“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的。正是因为我们无时不刻不受到引力的约束,那些承载着我们的意志、有几率冲出大气层的希冀才会显得弥足珍贵。

有人化用屠格涅夫的话:“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哈姆雷特,一种是堂吉诃德”。我大概率会被分到堂吉诃德那里去。堂吉诃德,一个疯子。耳顺之年,本应该务实稳重,却偏臆想成为骑士。穿一身胄甲,骑一匹瘦马,忽悠村民,大战风车。终究还是随幻灭而作古了。塞万提斯在一部喜剧中装下了如此一个悲剧的角色,岂能是为了反讽骑士小说?读者们说,堂吉诃德是最后的骑士。

与堂吉诃德类似,切·格瓦拉,一个理想者,顺应历史的潮流完成了古巴的革命,也因为自身的冒进丢却了自己的性命。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也许可以作为我接下来的行动的信条:

让我们忠于理想,让我们面对现实


对,我迄今为止都能够感受到我自身的失败与落魄,也在挣扎矛盾的内心之中难以解脱。可是,这是我必然会产生的感受,因为我走在与大多数人不同的一条路上。与那条阳关道比起来,这条路无疑会充满荆棘坎坷,逃不过劳累和痛苦,也跟不上其他人的脚步。即使这样,我还是会选择继续下去。

L(地理)老师曾在我们班上讲自然带垂直地带性分异规律的时候,提过一个建议:秋冬时,搭乘一趟绿皮车,从热带季雨林带的海南,一直驶向北国。虽然不及高铁飞机快,但能观赏到沿途从亚热带到温带再到亚寒带的自然风光的变化。我关注的铁路vlogger体验过这样的旅程,从漠河到齐齐哈尔,经过北京郑州武汉南昌广州,一直到三亚,耗时三天,到达终点时的两个人精疲力竭,恐怕将要倒下了。这样的劳累是图快的人体会不到的,以这样的血汗换来的也许有一定研究价值的视频资料也是图快的人得不到的。同理,我走在我的路上,其他人走在他们各自的路上。我终究得不到他们所得到的,而我所有的他们也休想得到。

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志向——我想我是时候应该回答您那个问题了——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的选择而已。与之并列的,我可能还考虑过的专业包括英语、日语,以及鲜有院校开放的历史、哲学等等。提升学历的目的也非为了工作岗位,而不过是出于兴趣,或者功利一点,为了能有更大的概率能与更高层次的知识分子有所交流。当我在高一下定了决心选择传统的三门文科,我便没有打算去考虑就业前景。哪怕……

S君早些时候评价我是个“人文主义”者。也许不错。于他而言,我身上多少带着点人文主义的气息,比如:喜好文艺、思想开放、追求自由平等,以及如乔斯坦·贾德在《苏菲的世界》对文艺复兴人所评价的——“(追求成为)艺术、科学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人”那样,不停学习新的技能,不断拓展自己所涉足领域。

当下的我,泛读了些文史,涉猎了点哲学,会点编程,也能画出些人勉强能看的涂鸦,作出些和弦单调小节重复的小曲儿,如果再把一些技能树点满,我兴许可以独自去开发游戏(笑)。当然,做游戏也不过只是说说,个人开发者做游戏的艰难程度我还是有所了解的。如果这些爱好能够使我坚持下去,我也许还是能够有所作为吧?事到如今,我只能这么想了。

我曾一度狂妄地认为,我能够像“人”一样行使上帝的职责——创造与破坏,并希望未来能够如这“人”一样。这也是早些年推动我学习新技能、开辟新领域的力量。但我却混淆了人和“人”,人是个体的人,而“行使上帝职责”的“人”是一个集体。“人是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是因为个体的人处在在社会关系构成的人群之中,自然界束缚着人类,人们彼此束缚着彼此。如此,”像‘人’一样创造与破坏“,这样的愿望显得无比荒谬可笑。


……(残缺)


而我将要作出选择了。

无论我将来会如何,我都只能假定,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当下的行动也是对的。否则,我会再度坠入虚无之中,迷惘徘徊,不知去向。这几年我多次坠入虚无之中,而我从中吸取到的唯一的经验就是:同尼采所认为的那样,不要给彼岸的事物赋予意义,而是要把意义交给当下。去行动,而非犹豫;去面对,而非逃避。将意义赋予当下,从当下的行动中获得激情和喜悦。我想,这是比竞争中的成败输赢更重要的。

我应当相信,不论我去向何方,我的终点都将是璀璨的。因为,我相信我有才华、有创意、有思想、有深度,我具备进步、开放、理智、博爱的精神,我能够为社会作出些微薄的贡献。更重要的是,在您的支持下,我更加坚定了终身学习的决心。哪怕我会走很长的弯路,那也是我必定会经历的,于我而言,也就是唯一的捷径。

以上这一段话我也曾想过是否应该删掉,但最终还是在信中保留下来了。哪怕,以上一切美好的品质我都不曾具有。

临末让我感叹一句吧。在您的学生中,我反而是最不开窍的那个,而您总是给予我最多关照,给予我较高的赞誉,以最亲近的朋友的方式对待我……抱歉了,最终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啊啊,电子邮件是沾不到水的,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呢?

草率书此,祈恕不恭。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受业河童敬上

2023年12月3日